第二十三章

1．

第八个化疗结束后，我不打算再去学校了。升学对于我来讲已经没戏。高考体检的标准明文规定不让癌症患者参加高考，那可是党的教育方针啊！

即使它让了，或者我在体检的时候蒙混过关，我的分数还能蒙混过关么？高考和会考不一样，一点也抄不到。在准考证发下来的时候，有一个考场里边有我们班六个人，他们都曾经为这个安排兴奋一阵子，但一进去后才发现想抄根本没戏，最后六个人里边没一个上二表的。

不去医院的那几天，每天晚上我都像个幽灵一样在江边，在二环干道，在靖宇大街上游荡。视线里是我最熟悉的风景：公交车站上总有拥抱着的情侣进行着不问有没有明天的缠an，小酒馆的门后总有举杯消愁愁更愁的醉鬼呕吐不止，捎脚的摩托车和小商贩们总是用警觉而又茫然的眼神观察着城管队那帮胡子头的出现，争道抢行的汽车偶尔会停下来不动，司机从车里钻出来，或者买包烟，或者不顾还是零下的气温，找个旮旯大尿特尿。

随地小便是哈尔滨的一大风景。如果有了尿感，无论白天黑夜，你面对任何一堵墙都可以享受人间最舒服的感觉。我总在想，吸毒的人升仙时的感觉能有肿胀的膀胱在瞬间放松下来时的感觉舒服么？有了快感你就喊，有了尿感你就撒，想来是人生的两大乐事。

有一天，我在街上有了尿感，突然想到了学校后边的胡同里那个公共厕所。

自从教室搬到西边后，那个厕所就成为窗外唯一的风景，两年来一直伴随着我们。我们看着怕掉进粪坑的小孩在厕所外的墙根埋下一颗生化地雷，然后开始争论一泼屎上边再盖上一泼屎究竟是几泼屎；我们看到一个很漂亮的女人一路小跑冲进厕所，然后开始赌她出来的时候是否提好了裤子；我们还看到掏粪的工人用最原始的办法一桶一桶的工作，过路的行人捂着鼻子绕了一个弧线走过去；在卫生城大检查的日子里，还总会有环卫工人来给厕所粉刷一遍。

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如果厕所有生命，它会想些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提出这种问题。我也不敢相信，两年来，见证了自己青春的两样东西竟然是靖宇街上的休闲网吧和这个厕所。现在，当我坐在计算机旁敲这些字的时候，休闲网吧已经转产成餐馆，剩下的只有这一个厕所。它是否还会给教室里的学生带来几阵笑声？

从厕所出来后，班级的三个窗户闯进了我的眼帘。教室里灯火通明，窗台上堆了很多的衣物和破烂，大鬼打碎的玻璃依然没有修复，用一个纸壳遮挡着；电视在闪烁着，他们依然有信心在老师进来前的刹那把它关掉；有个人走出教室，好象是老二，也或许是张麟。一切都没有改变，除了孙馨的旁边不再有人坐。

走到胡同的尽头，拐到十七道街，顺着学校的墙根继续往南走。一个声音忽然叫住了我，黑暗中我看到乌龟和阿宽站在那棵老树下，印刷室的门旁。乌龟老老实实的站在树下，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阿宽颐指气使的仰着头，否则她只能看到乌龟的胸口，这是海拔的问题。乌龟问我干什么去了，我说撒尿。他又问在哪里，我说后边的那个厕所。他提高了嗓门，说我变态，跑到那个破地方上厕所。我说：“从窗户里再也不能看到它了，那就贡献一泡尿吧。”

乌龟听到这话，不再震动声带，他了解我心里想着什么。阿宽有意的转移话题，说乌龟欺负她，让我给她做主。我说这王八盖子欺负你的内容无非就是自习没借你作业，上课没和你说话，考试没给你传条，中午没给你喂饭，晚上没送你回家。

阿宽对我哼了一声，牵着乌龟回教室，晚了会被老师收拾的。

2．

自从那泼尿以后，我又留恋起学校。第二天早晨起来，我看了看课表，竟然装了书包去学校。

到学校的时候正好是课间，闲人们在走廊里站成一排，相互扯皮。见我来了，都认为自己有了营生干，在我走过的瞬间拍一下我的脑袋。

孙馨正趴在深田恭子的胸脯上睡觉，我很用力的拍了一下桌子，这孙子马上蹦了起来，大骂：“谁？他妈的傻逼呀！”见是我来了，没再叫唤，主动收拾起堆放在我领地上的物品。

上课了，小杨老师走了进来。

整堂课我像听天书一般，物理是一门无法无师自通的学科，你看懂了物理书，却不一定能做出物理题，而我连物理书都看不懂。现在想想，真后悔当初没有用心的学，把所有的宝都压在了高三。

我坐在那里，呆呆的看着讲台上的老师和没有手写文字的练习册，很是听话老实。孙馨和我说了几句话，我提不起精神和他继续的扯下去，爱理不理的应付了他几句。他见我没心思聊天，也不再和我说话，继续钻到深田恭子的怀里，戴上耳机听他的评书。

这节课之后，我彻底认识到自己来学校和没来学校没什么区别。八中的大门依旧敞开，但我却找不到记忆里的它究竟在什么地方。

但是，我在家里呆腻歪了，我还是机械般的去看课表，然后收拾起书包，向学校走去。我不知道学校里还有我的什么，但我知道学校外边我什么也没有。十三年来，我每天早早的走进那扇门，再晚晚的从那里爬出来，把所有的欢笑与苦恼，放松与紧张，还有汗水苦水泪水，通通的投放了进去。我就是要等待最终的宣判，等待日出的时刻。可是，我快要等到了的时候，我只是“快要等到了”，真正的等到，永远也不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