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6月20日周三术后第六天

查房记录

主诉：恶心，呕吐，吐胃内残物；昨日进食量多，未排大便。

查体：手术切口干洁在位，胃区触痛。

处置：今日禁食水，补液，局部热敷。

昨天一共吃了一瓶罐头、两支鸡翅、半根香肠、一碗鱼汤、两根酸黄瓜、两块雪米饼。几天来的忍饥挨饿让我对任何食物都无比亲近，不觉中就吃掉这么多。虽然这点东西在平日不算什么，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到了晚上，麻烦便找上门来。

入夜，屋子里的人都躺下。可我怎么也睡不着，感觉胃里很不舒服，又痛又胀。

做贼心虚的我知道是自己吃多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忍耐。

夜是刺心的匕首。

碰巧老舅今天晚上的时候在外边喝酒时吃了不干净的食物，正在闹肚子。他受不了，说要去外边买泻立停。我招呼他捎回来一袋乳酸菌素片。

我的胃向来不好，每次进食过多，都用乳酸菌素片帮助消化。

吃过药，疼痛渐渐减轻，自己也半生不熟睡到天亮。此时，胃痛再次降临。

于是我再吃药，但这次不好使了。等到太平间的喇叭开始奏响的时候，我终于吐了。

又苦又酸的绿水夺口而出，里边还有蟑螂屎模样的小颗粒。

这个意外让老舅惊慌失措。他从乘凉椅上一跃而起，递纸、倒水、锤背，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等到喇叭响过第三遍的时候，我已经吐了四次。每次都是痛到厉害的时候，蹲到盆边准备着开吐。实在吐不出来的时候，我就用手去抠嗓子，因为我实在希望胃部的疼痛可以减轻，因此就希望绿液这个祸首能够被我吐的干净。

但问题是，每次呕吐的时候，都要带动我腹部的肌肉抽动，使刀口产生钝痛。胃痛与钝痛之间我无奈的做着选择，口中念叨着骂人的话，怨天尤人，而不怪自己是自作自受。

七点钟的时候，二姨夫又带来一大包食物来接替老舅。当知道我昨天晚上的遭遇，就笑称这些是他来自产自销的。

后来，二姨因为这件事情在家里成为了众矢之的，所有人都把我吃坏肚子的事情算到她的头上。

此事乐坏了旁边的老头，他说自己早就看出来我昨天的吃法不行，刚手术的人怎么能暴饮暴食呢？然后就很专业的评价现在的家长太惯孩子之类。

一早，王大夫就来病房探望我。我终于抓住了稻草，不断向他诉苦，要他马上开药，虽然我知道他作为进修医生没有处方权。

王大夫对于这节外生枝的事情也很揪心，详细询问了半天才离开。老头很生气大夫没有理他。在他住进病房后的几天来，大夫每次都是越过他的病床先到我这里，对我详细的询问半天然后才不痛不痒的对他问上一句“感觉怎么样？”

今天，王大夫连理也没理他，就直接走了。老头很是生气，又不好直说，就对他女儿说：“大夫怎么走了呢？”他女儿也知道自己老子想什么，就追上王大夫，说：“大夫，我爸……”还未等她把话说完，王大夫就说一句“我一会还来。”抽身而去。

老头很是生气，又开始逢人便说现在的大夫如何没有医德。今天依然无人，所以又对我说。说了一半，终于发现大夫对我和他的态度截然不同，话音嘎然而止。

2．

6月21日周四术后第七天

两天来，胃痛依然存在。我不敢再进食，也不愿再下地走动，因为那样都会使我的胃痛加剧。一个人卷缩着半坐半躺在病床上，楞楞的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孤独与疼痛混杂在一起，可怕得像一个黑洞。

到今天，术后已经是一周了，可我还是不能出院。滞留阻止不了我迫不及待的换掉病服，改穿自己的衣服，希望这样可以看起来自己不会像个病人。同时，我坚持让大夫按照原计划给我拆线。

术前那个为我抽血的护士看到我，又夸我精神，简直帅呆。

我却希望她可以不要再这么说我，因为同样的评价第一次说出来可能是褒奖，第二次说出来可能是恭维，第三次说出来就只能用讽刺来解释了，

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实长相和实际年龄不符。所以，我既不需要这份褒奖，也不需要这份恭维，算我不识好歹。

王大夫带我去换药室拆线。

这里除了我，还有另外两三个患者，男女不分，或者换药，或者拆线。在医院里，男女界限是很模糊的。男医生为女患者手术，女护士为男患者扎屁股，都不足为怪。但男女混在一起脱掉衣服换药拆线，至少我是感觉到很别扭的。但是，住进医院就意味着你在丧失一部分健康的同时，也必须丧失一部分面皮。

我看见一位中年人胆囊部位的刀口缝合得稀稀疏疏，大有皮开肉绽之势。还有一位进行乳房切除术的女患者，切口处不断有液体渗出。

虽然有道疤，和没有疤有着天壤之别，但是和这里的人比，我的“蜈蚣”还算赏心悦目。

王大夫拆开一个换药包，取出一只镊子和一只刀片。他先用镊子夹了碘伏给刀片消毒，再用刀片将刀口缝合线的一头小心割断，快速的把线绳抽出。

王大夫的动作很轻盈，碰在我的皮肤上痒痒的让我忍俊不禁的笑了出来。

外科医生给我的印象通常都是身材魁梧，长相冷酷的帅哥，上班的时候对患者极为严肃，工作之外却游手好闲。但仅从拆线这种细腻到家的工作来看，他们骨子里还是隐藏了一份心细。有招不露，才是高深莫测了吧。

到了晚上，胃痛基本消失。

胃痛的意外使我不得不推迟出院，继续接受消化道的检查。同时也让我名扬全科。

所有的医护人员都知道这个病房里有一个贪吃的患者，并将此作为反面教材讲给别的患者。

一次在走廊上遇到一位患者，是素不相识的患者，竟然上来就问我胃好些没有，让我受宠若惊。在一般情况下，被人认识而不认识别人的人通常都是名人，我以为。

还有一次，那为抽血的护士来病房检查卫生，劈头就笑我“六月美食计划”是不是告吹了。（所谓“六月美食计划”，是在排气前我给家人开列的我将要吃的食谱。）

那几天，我真是被胃痛吓怕了。但我的“馋”与日俱增，看到别人吃碗泡面，我也会流口水。这才是真正的苦日子哪。所以，今天，每当有人问我看谁最苦的时候，我都要回答，餐馆里的服务生。;